天空中闪烁着星光。
然而，浓云敝天，宛如一头无计可施的蓬乱灰发，比秋冬河塘的浮草还要浑厚。这种天气，怎么可能看见星辰？
但，空中确实有不停息的闪光，那闪光确实很像夏夜的北极星，一样明亮，一样夺目，把低沉的暗夜点缀得美丽无比。不过，那到底不是星星，因为星星不会改变它的方位，至少不会改变得如此频繁，频繁到超出我目力之外，忽东忽西，忽上忽下，令我产生出身陷繁星的幻觉。
那不是星光，而是战斗之光！
我被暗器击中之后，拉斯托马上就捕捉到隐匿在浓烟中的敌人。最敏捷的猎犬也无法分辨那混杂在烟火中的气息，最锐利的鹰眼也无法注意到那如一缕残烟的身形，但拉斯托径直向一个方向猛扑，拳头击出，白光亮起，逼得夜色都发出呻吟。
我倒在雪地上，全身麻痹，所有关节都在被辗磨。那是一个很小的伤口，可我只觉身体上开了个大洞，温度、体力、甚至勇气、斗志，全都从洞口哗哗流走。
我奋力动一动身，想把自己撑起来，但只到一半，双手就软得像条皮带，逼着我的脸再次重重打回雪上。两条驮龙依旧不动如山，在我身后吞吐沉稳的呼吸，四只清澄的眼珠，毫无感情地注视着事态的急转。无论何时，它们都是观察者，也只是观察者。
我打消了让它们帮忙的念头，艰难地转过视线时，拉斯托已经跟他的敌手过了数十招。越看我越感到惊讶——拉斯托的战斗方式固然秉承他的传统，一招一式一动一静，无不带着地壳错动般的巨力；但他的战斗技巧则完全不像一名矮人。他太灵活，速度太快，跳得也太高了，我不禁好奇起来，他使用的到底是什么兵器？每一次白光闪动，他的身体就像炮弹一样被发射出去；每次白光闪动，他就不可思议地改变了方向；每次白光闪动，他甚至踏着光芒在空中横掠。那到底是什么武器，让他除了地面，还占有天空，飞翔而战？
但若把拉斯托比作天宇的流星，那他的对手则是无穷的以太，任凭流星横冲直撞，都碰不到宇宙的尽头，因为宇宙本就是空虚，实在的星辰又如何跟虚无战斗？在我眼中，只有一片夜幕，拉斯托就像在跟整个世界搏斗，热烈而可悲。一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对武技我只是一知半解，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祈祷拉斯托能赢吧。
二人又打了片刻，拉斯托似乎后劲不继，左手的斧头慢了一慢。只听见突如其来一阵破音，好像某种巨大的鸟类被掐住喉咙，拼命发出刺耳的尖叫；然后，洁白的彗星表面喷溅出金黄的火屑，那把从恩塞斯特父亲处夺回来的斧头被拦腰削断，断口的地方像安静的湖面一样平整！
我不禁一声惊呼。
后来，就因为这声惊叫，我被拉斯托狠狠嘲笑了三天。他挤眉弄眼：“这就叫诱敌，故意卖的破绽！懂不？”
当下，电光火石之间却不容我多想，呼声刚出口，只见夜色翻滚，从原本一片苍茫的空间中吐出了一道身影，头戴飘摇着长缨的假面，全身掩藏在深紫色的披风之下，披风的下摆缀满一排宛如食肉兽的尖牙的细微刀刃，背后还有飞天的羽饰。那人用来割裂斧头的兵刃，乃是一个边缘突起锋刃的圆环，远远看去就像闪着铁色的满月，泛着清冷的光华。
审判之轮？
“死吧！”拉斯托猛然大喝，右手白光暴涨，雷气破天！
电光之中，一把布满裂痕的朴素石锤若隐若现，向近在咫尺的对手头顶直打下去，而雪片般的光之漩涡早把二人团团包裹。
在那一瞬间，我感应到魔力的波动：风，雷，还有大地的力量！我从来不知道，也绝对料想不到，拉斯托居然持有这简直可称为神器的恐怖武装！！
“轰”！一声巨响，眼前强光闪过，交战的二人已经远远分开。拉斯托屹立在我身前，手中的石锤四周晕开淡淡的光，他正定神闲地打量着对面的人。高贵的紫色披风被炸得稀稀落落，边缘上那串造型奇特的尖刀现在就像乌鸦的嘴喙，披风下面的身体玲珑有致，被繁复的道道皮带交缠，皮带上系满飞刀一般的暗器，看上去有种危险的诱惑力。
她没受到多少伤害，是拉斯托手下留情，还是她本身强悍到能承受住闪电的攻击？
“哇哈哈，女人？”占得上风的山丘之王心情很愉快，“能吃我一锤的是好女人，如果能是矮人就更好了。”
我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只觉嘴里有一股很苦的味道，涩涩地说：“她是玛维.影之歌，守望者，才不是什么矮人，她是白杨谷地下监狱的狱长。”
“白杨谷？那么是精灵咯？狱长，你来晚了，你要追的犯人在这里大闹一场，早就溜了！”
刚开始，事出突然，我以为袭击我的就是变化成莉莎的怪人，后来看到她的兵器才恍然大悟。不过从拉斯托毫不惊讶的语气判断，他果然早就想到同样的事情。
我接着拉斯托的话礼貌地问道：“请问，从地下监狱逃脱的是什么人？”这个玛维，我以前只在祭典见过几次，一句话都没说过，讨伐血精灵时她也没参与其中，印象里面她象征着精灵一族的背面人格，阴郁、自闭，在黑暗的地牢之中从来不去接触光明。
果不其然，她孤独地站在雪地里，尽管已放下战斗态势，但对我们的疑问她一个字都没回应。拉斯托不耐烦了，吆喝道：“喂……”
他刚叫到一半，就冷不防被打断了。
玛维没头没尾的疑问就像笨拙的刀锋：“刚才那锤，为什么不用全力？”
这是在问拉斯托，她根本不理我。
“距离太近了，用全力的话一旦爆炸起来，我也很麻烦，而且你也没用那些水果刀来招呼我，况且……你没打算杀他，我也就没必要杀你了。”他说着用粗糙的指头指着我，我也注意到击中我的飞镖上，那毒来得快去得也不慢，一段强烈的麻痹过后，行动力和痛楚都渐渐回到体内，已经有力气处理伤势了。
“我不是不想杀他，只是现在不想杀而已。”玛维一眼扫过来，像在我脸上割了一刀，“我在追的是尤迪安.暴风……”
这个意料之外的名字让我咬紧了牙关。她继续说：
“阿克蒙德要攻打世界树，引诱了兽人黑石部落的族长，让他焚烧森林，塞纳留斯牺牲了。”
我全身一震，止住血的伤口又被鲜红色覆盖。拉斯托头来询问的目光，我低声回答：“塞纳留斯是暗夜精灵的族长，已经修炼到半神的阶段……强大如他怎么会被兽人杀死的？”这后半句是问玛维的，但她照旧熟视无睹：“泰兰德为了补充战斗力，硬闯我的监狱，把尤迪安抢了出去。但他的心早就被邪恶的力量玷污，一路残杀森林，逃走了。”
“姐姐……如果是为了尤迪安，她确实会那样做的……怪不得我在城里感觉到有暗夜精灵的气息。”我喃喃道，谁知一直自说自话的玛维这次好像听到我的声音，反唇相讥：
“少自以为是，他才不会被简单地感应到。那是我的前哨，放出气息是为了让他知道正被追赶，逼他逃跑。只有他行动起来，我才有办法追下去……”
换句话说，只要尤迪安决心一动不动躲起来，就连玛维也要束手无策吗？这场肆无忌惮的骚乱，乃是他给猎犬的下马威。
“你最好小心点，他现在有个同伴……噢，谢谢你，拉斯托……那么，玛维，你何必攻击我？我们也是这场骚乱的受害者。”我一边让拉斯托帮忙包扎伤口，一边问。
然后，玛维长久地沉默了。
等她再度开口，原本冷淡的语气已经结冰：“你认为我不应该杀你？”
应该！暗夜精灵有一千一万个理由让他们二话不说就向血精灵举起屠刀！这样询问的我真是疯了。
“矮人，你很强，但如果刚才我向他发射毒镖，你挡得住吗？”
“挡不住，除非我有十条手臂。”
“血精灵啊，”她又转向我，“你知道我不杀你的原因吗？”
愿你下地狱！我不禁嗟叹，这女人在羞辱我。
“是因为先前在卡利姆多登陆的人类船队，领头的女魔法师称赞说，你是个善良的人。”
难道……难道是吉安娜？
她语气一转，似乎在叹息，又似乎在唾骂：
“在白杨谷时，我不记得你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正好相反……所以，这只是一点警告，要你今后继续保护好你的善良和正直。”
最后的话并不是嘲讽，反而比较像一种劝勉，我陷入了沉思，她说话里头的某几个字眼令我深深不安。只听见拉斯托大声挽留，说：“你要走了吗？你不可以告诉我们更多东西吗？你知道二十年前的人族探险队吗？……我是拉斯托.铜须，上一代的山丘之王。喂！精灵的守望者，或者我们可以帮你去追捕那个什么暴风的，只要你给我一丁点情报！”
“……她走了。”
我们默默伫立在雪地中央，玛维来得及放下一句道别的语言之前，身影已经融入暗夜，天地再次成空。
玛维到底来做什么的呢？她对我说的话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呢？
我忽然觉得很冷，很寂寞。一个人时当然是寂寞的，但现在有拉斯托陪着我，为什么还是会心悸和空虚？为什么我会在这种时候想起那能令我欢笑和安宁的人？
又下起雪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停止的细雪，不知什么时候又往我身上栖息，洁白，纯净，让我毛骨悚然。
玛维的真正意思……如她所说，可能，可能我就再也……
拉斯托忽然竖起耳朵，目光再次凝聚在空间某一点上。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这次出现的人同样披着紫色斗篷，兜帽的檐压得很低，背上挂着一张铁木制作的长弓，是一名暗夜精灵的弓箭手。
我板起脸对她说：“你的首领走远了，你不跟上去吗？”
她没有回答，而是一步一步向我们走过来。她的脚步很轻，雪上一点脚印都没留下；她还走得很稳，连斗篷的下摆都一动不动。她整个人散发着突兀的气息，是轻灵和凝重的矛盾体，让我原本就被扰乱的心情更加汹涌起来。
她就这样走到了我身前，一边走一边说：“还有很多人陪着玛维姊，我只是有话要问你。”她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但我想不起来是谁，相交了成百上千年的故人，只不过几十年间，我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一个熟练的战士，嗯？因为这样就选择离队行动？”
“不是选择，而是决定的……我别无选择。”她似乎咬了下嘴唇，我的心就震了一震。就在这时，她举起那双纤细的手，掀开了兜帽的阴影，露出柔顺的头发、被残火映照得阴沉如霭的秀削面庞，还有宛如冬日湖面一般湛蓝的双眸。
我一看到那张脸孔，宛如晴天霹雳！
“鲁……鲁路娜？”
她一伸手就执住我的前襟，把我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眼中狂风大作，波涛滔天，要将我的灵魂震散般向我怒吼：
“她不在人类的船队里……也不在你身边……”
拉斯托走上来“喂、喂”地想要劝阻，但就如空气一样被无视了。她继续大喊，带着哭腔的声音仿似快要被风暴折断的狗尾巴草：
“她在哪……维兰瑟她在哪里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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