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一头，甘娘子进房里收拾停当了，搀着甘虎出来。只见黑骡子竖着耳朵，四条腿笔直地撑在院子里，却不见了自家官人。她心里觉得蹊跷，便紧赶两步出门来看。一眼看见甘铁匠捂着心口倒在血泊里，她眼前一黑，只觉一口气提不上来，望后便倒。

过了片刻，甘娘子只觉耳边有人在唤，悠悠地醒过来，发现是儿子甘虎。甘虎屈一膝跪在地上，扶住了甘娘子，声声唤道：“娘亲，醒醒。”甘娘子勉强抬手抚了抚儿子面颊，轻声说：“去看看……你爹……”

此时亦有村中邻居过来，帮着甘虎把甘大叔抬起，就放在骡车上。甘大叔被一口牛耳尖刀杀正了心口，已是断气多时，兀自双眼圆睁，死不瞑目。甘娘子心中悲苦，哭昏了几次。甘虎不管那些村人如何说，只管守着他娘亲，半步也不挪。村人们也没有办法，只好赶快使人去报老保正。

老保正在孟家大屋里正焦躁，忽然来个人说村西头甘铁匠也被杀了，更是火上添油。他一把攥住来人脖领问：“甘铁匠平日里老实巴交，最不肯与人争竞的，如何会被人杀了？你一一与我说！”

此时人群里站出一个来，是最早喊说村中杀人了的那位。他亲眼看见孟光一刀搠翻了甘铁匠，当下一一说给老保正听。老保正听了，立刻分拨些人去追索那孟光，一面又派人去甘家守住尸首，以备仵作查验。

忙忙乱乱直到天黑，县上才下来一队土兵，有一个步军都头统带着。这边老保正早已把孟家大屋点检了一遍。孟威以下二十几口人，没一个活命的。除了几个巡夜人被杀翻在廊下之外，大都死在床上。检查死因，均是睡梦里颈子上一刀，割断喉咙而死。又有仵作取了甘铁匠胸口的牛耳尖刀去，两下刀痕一比对，确定是凶器无疑。

当下桑洼村民和那队土兵一起，点起火把，出村追索杀人凶手孟光。这人倒也好找，出村不到三里路，就见他在那青苗田里唱歌。疯疯癫癫，不知唱的是什么。都头使土兵四面围住，拿网子活捉了，拖回村里。这边老保正吩咐后生杀翻了一口肥羊，款待都头吃酒。那边自有仵作等人去点验尸首，填写尸单格目不提。

酒席上大家说起孟家的惨事，都道是数月前孟威从山上捡回一柄邪剑所致。那都头也是一时好奇，就要看剑。那剑就在孟家大屋神龛下镇着，使一个长木盒封存，上面密密麻麻贴着黄表纸的神符。众人都以为这都头看看木盒也就罢了，谁知他兴致起来，定要揭开神符细看。众人苦劝，倒转惹得他大怒。老保正心想不如将这祸害送走，于是说道：“这剑与那甘孟两家的惨事或许有些勾连。都头既来办案，此剑即是证物。何不带回县衙请相公发落？”

都头一想，把剑与我带走，即是随我处分了，正合心意，于是点头应承。

酒足饭饱，歇了一夜。天明时分，都头叫起那队土兵，带着剑匣回县上去。老保正送到村口，见他们走了，才叹口气说：“不知这东西流传出去，又要祸害多少人！”

桑洼村共死了孟家满门二十八口，连甘铁匠在内，是二十九条人命。如此杀人大案，大大地惊动了官府。尤其是孟光以子弑父，大逆人伦，一级级报上去，定了个斩立决。原本要拖去菜市口里一刀，谁知临刑前一日，那孟光忽然大发疯狂，在牢里撞破了头颅，一命呜呼。

这些都是后话。却说甘家失去顶梁柱，正是凄凄惨惨戚戚。

甘大叔二十余年前来桑洼村落户，凭着一身好铁匠手艺，一锤一锤挣出个大院子，又买下几十亩田，娶了娇妻。那甘娘子乃是邻村一户殷实农家的大女儿，颇有几分颜色。过得两三年，生下甘虎，把甘大叔乐得真是合不拢嘴。四邻都说甘大叔好福气，有田有屋，有妻有子。谁知道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他一家都是好人，平白无故的，竟然遭遇如此惨事。

甘娘子是个坚强有主张的人，张罗着给自家男人办了白事。先是烧化了棺材，回到家中，又在神龛前面设个灵牌，上写“亡夫甘宁之位”。前面点一盏玻璃灯，里面贴些经幡钱垛金银锭彩绘之类。左右村邻和甘大叔都是熟识，大多都来拜祭一番，各自随例些钱米。

寻常村邻随例个百十铜钱，也就差不多了。但中间就有一个卤莽的人，到灵堂拜了三拜，扑通丢下一锭大银子，怕不有七八两重。一堆铜钱里，那锭大银子沉甸甸的，真是格外显眼。

甘娘子被那锭大银唬了一惊，抬头看时，这人却熟悉，是甘大叔的一个旧友。姓马名林溪，二十余年前一起逃荒来桑洼村落户的。他有家传制弓弩的手艺，就在村里开了个弓箭铺子，帮那些猎户做些竹箭，修整角弓度日。这人颇有些工匠的呆气，眼看年纪也过了四十，娶妻生子买田营生之类的却一发都不晓得。每日只管坐在他的弓箭铺子里，捣鼓那些木材、筋胶、翎羽之类的东西。

这马林溪上门拜祭也不脱那身呆气，先是大哭一番，然后丢下银子扑翻身就拜。他拜完了，站起来回头就走，场面话都没有一句。甘娘子见他要走，连忙喊住了说：“马大哥，折杀我也，如何破费这许多？”

马林溪摇头道：“不妨事，我与甘大哥最投契，这不算什么。”

甘娘子过意不去，执意要还他银子，说：“马大哥心意，我便领了，银子却收不得。”

马林溪貌似行色匆匆，一心要走，却被甘娘子绊住。一来二去的，这老头就恼了，大声说：“我那诸葛弩的改进之法，正想到节骨眼上，休要打扰了我的灵感，去去去！”

甘娘子被他说得有些尴尬，倒不好阻拦了。甘虎站在一旁，忽然说：“马大叔，你改进的诸葛弩我也见过，一推一拉上弦倒是快了，弓力却更软。遇到大野兽，怕是不中用哩。”

马林溪听了，回头把甘虎拉住问：“既然如此，可有别的办法？”

甘虎想了想，说道：“若以绞盘上弦，或许可以提升力道。”

马林溪摇头道：“不行不行，绞盘我也想过。力道虽然大，寻常人绞起来却费力得很，如此反倒不如寻常弩箭了。”

甘虎说：“何不以小绞盘带动大绞盘。小绞盘转过数圈，大绞盘才转一圈，如此必定省力。”

马林溪浑身一震，抱住甘虎大笑三声：“好！好！好！果然有理！”他连说三个好字，回头便走，一阵烟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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