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时节，连夜晚的空气中都充斥着令人大汗淋漓的热气。今夜没有一丝风，天上玉盘高悬，几朵黑云极缓地飘动，散落满天的星辰眨着眼睛。

H省H市在这时节更是炎热异常，气温经常达到四十度左右不是新鲜事儿。繁华的夜市并不因为天气酷热而失色多少。过惯夜生活的人，依然充斥在各个娱乐场所，有空调吹着冷气，又怎么会在乎天气。

不过还是有一部分人因为各种原因在热浪翻腾的夜市里忙碌。步行街的两旁是各种小摊，摊主们都扇着房子坐等着客人的光顾。街道上行驶着清一色的人力三轮车。步行街一侧有一片数百平的小广场，广场一头是一家电影院。十几级台阶下此时整齐地排成了三排，停着数十辆人力三轮车。

这些三轮车中有一辆跟别的的车有些不同，它有五个车轮，车身明显比别的三轮车长出一截。原来这辆三轮车在车座后焊接了一个和车身等宽三尺厚的铁皮箱子，下面安装着两个略小一些的车轮。

这样的改造倒是独一无二，所以很多同行都认得这是老公孙的车。不过今夜蹬车的不是老公孙，是个年纪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年相貌普通，算不上英俊，但也不算丑。中等身材略有些瘦，坐在后车座上聚神地在手中的画板上图画着。

他国字脸，鼻若悬胆，高隆的鼻骨上面架着一副蓝色塑料框眼镜。一双黑亮的眼睛睁得很大，不时地盯着一旁聚在一起打牌的车夫们。遇到车夫们望来的目光，他有些腼腆地笑笑拿一块洁白的毛巾抹抹头上的汗就又埋头去画。

“你是老公孙的儿子？”

听到有人问话，少年抬起头。说话的是位满脸皱纹的老头，**的上身油光发亮，肌肉十分结实，倒让人很难猜到他的实际年龄。他脖子上挂着只汗污斑斑的白口罩。“**”虽然已经基本过去，可是许多人出外仍然会戴上口罩。不过这样热的天气里戴只口罩实在不好受。少年脖子上也松松垮垮挂着只崭新的白口罩。

老头扇着大芭蕉扇，正笑嘻嘻地伸着头看少年手中的画。

“是的。”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停下作画，“今天晚上真热呀！”

“画得太像了。”老头嘴里啧啧称赞，“喔，这个是画的我吧？”

少年笑笑，不懂画的人总是用像或不像来评价，他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老头转移话题，问道：“老公孙怎么没出来？”

少年微微皱下眉头，他总觉着“老公孙”的称谓带有侮辱性，但他们复姓公孙，人家这么称呼就像叫“老王”、“老李”一样平常，又能说什么呢？

“今天天热，爸爸中暑了。我正好在过暑假就出来体验生活来了。”

“哦，中暑了？他娘的这天气是够热死人的！”老头听到这话眼睛里放射着赞许的光芒，笑道，“我要是有个你这么大的儿子就好了。”

姓公孙的少年笑笑，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腕上廉价的电子表，影院快到散场了。

老头好像很喜欢这个有些文静的少年，他给两个人扇着风，嘴里有些自豪地絮叨：“我五十多了，只有一个闺女，跟你差不多大，今年就要上高中了，考上市里重点中学十六中呀！重点中学，很难考上的，听说那是百里挑一啊！喔对了，你是学生比我清楚，比我清楚。”

老头说着憨厚地笑了起来。少年突然在心中对老头升起好感，他太像自己的父亲了，都是那么忠厚善良，承受着生活的重担，为儿女的进步而感到骄傲。

“老伯你比我父亲大几岁，我这样称呼您可以吧？”

“中啊。”老头很高兴的样子。

“您贵姓？”

“哈哈，先不告诉你。回去一问你爸就知道喽。”老头笑笑道，“你今年也要上高中了吧？考的哪所学校？”

“也是十六中。”

“好呀，老伯看你也是一根好苗子，就该上重点。我女儿叫好文，以后你们就是同校同学了。她写的一手好文章，初二时作文就获得过全市一等奖呢！”

老头说到自己的女儿两眼就放光，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少年听着老头夸夸其谈，想像着爸爸是不是也像这老伯一样在外人面前夸赞儿子呢？少年不自禁地笑了一下，引起老头了的误会。

“小子，你以为我老汉吹牛吗？”老头面露不悦。

“不是不是。您误会了。”

“这样啊。”老头眨着一双小眼笑道，“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的心思，一定在想我家的才女是恐龙，是不是啊？”

少年听到老头说出恐龙两字，惊讶得看着老头，这表情更让老头认定他就是那样想的。

“哪个混蛋说得才女无美女？”老头作势捋袖子，而他上身没挂一条布丝，意识到自己失态，他神秘地笑道，“我家好文可是非常漂亮的。非常漂……”

老头话没说完，一位中年车夫狠狠地在他肩背上拍了一巴掌道：“老猿，都知道你女儿非常漂亮！怎么在这儿找养老女婿吗？”

老头有些生气地瞪了一眼中年车夫，摇芭蕉扇向少年憨笑一下，便回到自己的三轮车前。中年车夫笑着伸出手指在自己头上比划两下，便回自己车前。姓袁的老头啐一口笑骂道：“你才脑子有病呢！”

少年被中年车夫的话弄红了脸，尴尬地笑了笑，看到这些车夫们笑得前仰后合，他也笑出了声。听到影剧院里开始嘈杂的人声，他知道电影散场了，忙把画板塞到后座竹凉垫下，跳到地上，扶着车把等待着生意。

少年终究是第一次蹬三轮拉客，虽然身为三轮车夫的儿子他从来没有鄙视过这个职业，可是内心深处还是有些耻辱感。工作没有高贱贵贱，那是骗人的鬼话，生活永远是很现实的，年轻的心已经看清这点。受人尊重、甚至被人仰视的从来都是达官贵人，从没见有人对收废品、扫马路的陪过笑脸鞠过躬。

少年此刻面对从影院汹涌而来的人潮，他面红耳赤，躲避着各种眼光。在这群以中年人为主的车夫中，他的确太显眼了，不光是他的车子显眼，招来更多的目光也是自然之事。他有些畏缩了，恨不能蹬上车子跑得远远的，可是来的时候就没拉到一个客人，这么跑掉回去如何交待呢？他现在才明白想是一回事，真正做起来又是一回事，这心理有了坎儿，要迈过去只能靠自己。

看着别的车夫都是陪着笑脸，殷勤上前拉客，一个个都载着客人离去，少年面上滚烫，他想去学，但是他居然感觉自己全身麻木了，作不出任何动作，就那么呆若木瓜地站在那里。

“小子发什么呆？上前招呼客人啊！”

姓袁的老头路过少年身侧，大声喝一句，便载着一对恋人去了。少年目光低垂，心里叹了口气，暗骂自己无用。

“到淀北区多少钱？”

少年正在愁闷自责，闻到一股香气扑鼻，红着脸抬头看到两个长发女孩站在自己身侧。两人一样的装束，都是一身淡紫色的长裙，肩挎小坤包，皮肤洁白，细眉大眼，一个瓜子脸，一个鸭蛋脸都十分漂亮，好像一对姐妹。看到年纪跟自己相仿的女孩，少年的脸更红了，像熟透的番茄。

“哎，怎么不说话。是小哑巴吗？”

这次说话的不是问价钱的女孩。少年瞅向瓜子脸女孩淡淡地道：“小姐怎么骂人？”瓜子脸女孩杏目圆瞪道：“你敢骂我小姐？哼！姑奶奶问你话，怎么不吭声？”

鸭蛋脸女孩甜甜地一笑道：“小师傅别跟我这妹妹计较，上淀北多少钱？”

好不容易有客人主动找上门来，少年不想得罪，看到漂亮女孩的笑脸他更不好意再说什么，道：“好男不跟恶女斗！到淀北你们两个人一共十元。”

少年要价应该说算是较低的。鸭蛋脸女孩笑笑抬起如玉石般的腿要上车，被瓜子脸女孩拉住：“姐姐，这家伙骂我是恶女？我们不坐他的车！”

少年不吭声，他想道歉可是觉得自己没错，愣在地上。鸭蛋脸女孩一把拉着瓜子脸女孩上了车，笑道：“别调皮了。欺负他作什么嘛？人家挺不容易的。”瓜子脸女孩娇哼一声，靠坐在后座上。

少年听到鸭蛋脸女孩的话，顿时觉得有些委屈，感受到同情有些感激，却也感到了深深的耻辱。他默默地蹬起三轮车。

忽然刮起一阵凉风，让人身心舒坦。乌云遮住了星光，一场正在酝酿。盛夏的天气就是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少年脸上有了一丝笑容，觉得自己运气真好。

两个女孩坐在后座上谈笑着，忽然瓜子脸女孩问道：“小师傅，看你的样子应该是第一次接客吧？”少年没多想，也有些懒得理她，便点点头。

“果真是第一次接客。呵呵。”

少年微怒地回头瞥一眼，低声道：“无聊。”

瓜子脸女孩兀自呵呵笑着，鸭蛋脸女孩粉面微红，在她耳边咕哝两句，她顷刻不好意思地起来。

鸭蛋脸女孩道：“小师傅，我看你也还是名学生吧？”

少年对这个女孩印象还好，觉得她温柔可亲，心中也没有当初的窘迫，渐渐适应车夫这个角色。“嗯，小……同学你眼光好厉害。”他想称呼“小姐”，觉得不妥，看对方的衣着气质，也是有钱人家的女儿，能住在淀北区都是中上阶层，所以对方一定是学生，才改称同学。

“什么小同学？什么眼光厉害？是个人就能看出你那副傻样子不是学生才怪！”瓜子脸女孩的嘴像刀子一样不饶人，“看我姐漂亮，也不用这么拍马屁吧。弱智呀……”

“你！”少年气急，猛得刹住车，脸色铁青回头怒视着瓜子脸女孩，声音发颤道，“请你下车。”

瓜子脸女孩不怒反笑道：“怎么？你想丢下我，只拉我漂亮姐姐吗？美得你！”

“你们都下车吧。我不拉了还不行。”少年眼睛发红。

鸭蛋脸女孩不满地瞅一眼瓜子脸女孩，抱歉地笑笑道：“别生气，我妹妹这人就是嘴上厉害，人很好的，你别在意，她跟你闹着玩呢！”

“姐，别跟他?嗦，我们就不下车，看他能把我们怎么样？”瓜子脸女孩美目朝天，“他拒载我们投诉他！”

“你就少说两句吧！”鸭蛋脸女孩看了下手机，恳切地看向少年道，“都快半夜了，天又不好，你扔下我们，我们倒还可以搭车回家，可是你这趟已经走了一半路了，不是太冤枉了吗？我可不想你把我们想成做霸王车的。我替她向你道歉了。”

少年看着鸭蛋脸女孩真诚的眼睛，叹口气道：“算我倒霉。”

“你连这点气都受不了，还怎么出来混？”瓜子脸女孩大咧咧地道，“比我难缠的主儿多了去了，你是没见过！像我姐和我这么好脾气的碰到是你的福气。”

少年彻底无奈地苦笑下坐到车座上用力蹬车，车子被一股大力拉住。少年轻咦一声，回头看到两个打扮流里流气的青年正抓着后座车帮。

两个流氓青年把手中啤酒瓶中的酒一仰脖喝光，把酒瓶抛到坚硬的水泥路面上摔个粉碎，带着一身的酒气，嘻笑着把脸凑向那张美丽的瓜子脸。

少年吃惊地看着这百见不鲜的场面，但这是自己第一次处于这中事件之中，他不能置之不理，但看到两个流氓的块头，他踌蹰了。

瓜子脸女孩大怒扬手就是两个耳光，打得两个流氓青年向后一个趔趄，可能是喝得太多了，差点摔倒在地上。

“还不快跑！”

听到瓜子脸女孩的话，少年如梦初醒，使出全身力气蹬起三轮车，车子吃力地前行。

“停……停下……妈的！没听到吗？”

两名流氓青年喷吞着恶臭的酒气，醉熏熏地使着蛮力。少年头上豆大汗珠滚滚而下，使出了吃奶的劲。

“给姑奶奶滚开！”

瓜子脸女孩粉拳横扫，两名流氓腮帮子上重重挨了一拳，身子歪倒在地，吞出一口血水，哇哇地又吞出一堆秽物，酒劲醒了许多，相互扶着爬起来，向飞一般而去的三轮车追去，一边吼叫着：“小子……给老子把车停……停下！”

少年忽然觉得车子一轻，马上双腿如飞蹬着三轮车，头也不回地向前冲去。他没想到瓜子脸女孩这么厉害，听着身后喝骂声渐远，他松了口气道：“恶女不光嘴厉害，出手也这么厉害……”

话还没说完，少年头上就挨了一记粉拳。

“哎呀！你？”

“再敢说我恶女，也打得你满地找牙！”瓜子脸女孩气哼哼道，“刚才我还以为会有人英雄救美。哎，真是没想到刚才还很威风，很要面子，很有骨气要拒载的男子汉，胆子那么小！”

“这……我没跟人动过粗……”

“好斯文啊！倒是个合格的跑路英雄。呵呵。”

少年听着讽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发泄似的拼命蹬着三轮。他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苦力，带着两个人骑了十多里路，力气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双腿开始酸软，气喘吁吁。车速自然也慢了下来。

鸭蛋脸女孩柳眉微微皱了下，道：“小师傅，你的三轮怎么比别人的在后面多了个铁柜子呢？”

“啊，那是让客人放行礼物品的。”少年所说的只是车后铁柜子的一种用途，另外一种用途就是没客时，父亲抽空收废品，用来放置废品的。当然他可不想把这个告诉给两个女孩。

“想得倒是周到。就是骑着累了点吧？”鸭蛋脸女孩轻声道。

少年歪头在衬衫短袖上擦了下头上的汗，道：“是有点儿拖累，不过方便些嘛。”

瓜子脸女孩打个长长的呵欠，笑嘻嘻地道：“小师傅体力劳动的滋味不好受吧？”

少年哼一声道：“叫我阿奇吧，小师傅小师傅的叫，我听着我都成出家的和尚了。”他还嫉恨瓜子脸女孩对自己的侮辱，对她说话就不太客气了。

“啊嚏！”瓜子脸女孩做着鬼脸道，“打喷嚏时人们就会呼唤你。”

少年心中直犯嘀咕，怎么一对姐妹，姐姐那么文静，妹妹这么疯野？他都有些习惯这调皮女孩的调侃了，心中苦笑一下，咬咬牙吃力地蹬着三轮。好在已经到了淀北区。

“到了淀北区，再往哪儿走？”

“你个傻小子，好在我们住在淀北区淀北大街中间，要是住在北头，光淀北大街你就要走四五里的路！客人上车你也不问清具体地点！太嫩了点吧？”

听到这些真诚话，少年回头向瓜子脸女孩讪笑一笑，心里觉得这修女孩说话虽辣了点儿，但心地并不坏，蛮坦诚的。他也不是那种小心眼的男生，顿时说话温和了些道：“我是第一次嘛……我送你们到家门口。”

“我会加五元钱给你。”鸭蛋脸女孩笑道，“不会让你吃亏。”

“本来就该送我们到家门口，上车时说好了的是淀北区，可没说是南头还是北头。”瓜子女孩又打个呵欠道，“我精神很好，还不想回家，你送我们到街北头的星月咖啡屋吧。”

两个女孩同时出口的话，让少年哭笑不得。

“灵灵，别戏弄阿奇了。”鸭蛋脸女孩话语亲切道，“阿奇，就到这里好了。”

“就到这里吗？”

少年刹住车，夜灯下看得出这淀北大街两旁是豪华的高档小区，临街有各种店铺，许多还没有关门。大街还有一些散步的人。车子现在就停在一处小区门口。“风华小区”四个大字还闪烁着灿烂的彩色灯光。

鸭蛋脸女孩付给少年十五元钱，少年坚决只要十元钱。

“事先说好的价钱，我怎么能多收呢？我爸爸常教导做人要守信……”

瓜子脸女孩瞟了眼少年，明显有些困倦的脸上十分严肃地道：“俺娘说了，遇到傻子就别理他了。”

少年现在知道这位调皮、蛮横的女孩叫灵灵，一路上领教了她的古灵精怪外加神经质，此刻又听到她讥笑自己，心中火气又冲了上来。他一把夺过鸭蛋脸女孩手中的十五元，怄气似的道：“反正不是我向你们多要的，是你们自己要多加给我钱的。我自己劳动所得，也是该得的。”

两个女孩相视一笑，瓜子脸女孩笑道：“就知道你是假斯文。是人哪有不爱钱的。多给还不要？”

几点雨珠落在身上，少年也顾不得反唇相讥，蹬上三轮红着脸道：“再见了！”

“我才不愿意再见你这傻子呢？”

瓢泼大雨说来就来，两个女孩瞬间被浇成了落汤鸡。娇呼着奔进小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