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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猿罗曼司》刀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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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星光下的歌声

二十年前,东门一秀十六岁,那一年天上电闪雷鸣,大地瑟瑟抖动,红海洋翻巨浪,俺没神州大陆。城里大串联,大造反的革命之风,也一夜之间吹进了她们山区小镇。她缀学闹革命了,经红卫兵总部推荐,她被选进镇上“卫东阶级斗争宣传队”,成天东奔西走,唱革命歌、跳忠字舞,演打倒走资派的活报剧。她天生一副甜润的好嗓子,进队不出半年便成了队里的主角,除管吃外,每月还有三元“革命费”记得那是一个天高云淡,星星戏耍的深秋之夜……

竹叶坡生产大队的打谷场上,临时用木桩和门板搭一个简易戏台,台前横搁一根杉木电线杆,一条布横联上写的白色仿宋美术字耀人眼眼目、扣人心弦,上书十个大字:流芳镇卫东阶级斗争文艺宣传队。台前正中吊一盏汽灯,那成群的小飞蛾和叫不出名的小飞虫,在汽灯上飞碰,划出点点线线,让人眼花缭乱。台后是一幅蓝塑料布屏,将台后化妆、待登场的队员与观众隔开,民乐队则蜷缩在台左一角。

山区天黑早,不到六点,打谷场上,人头攒动,扛长板凳的、拎小方凳的、抱娃娃的、牵孩子的、拄拐杖的、相互搀扶着的、男女老少,说说笑笑,指指擢擢,比赶庙会还热闹。

宣传队的石队长是个中年人,胖墩墩的像个石滚。他原是流芳镇上药材收购站副站长,因会唱皮影戏,又是镇造返宣传鼓动部长,人尽其用当了队长。这个宣传队共三十人,男女各半,镇上三大造反派各十人。演出的剧目有革命歌舞,样板戏、民间小调、民乐独奏、合奏等等。今日他们来到这远离城镇的山区大队,是破荒第一次,起因在地区革委会副主任一句话。这位叫刘吟的副主任,毕业于中京城里一所艺术学院,是鼎鼎有名的艺术家尚的注意门生。毕业前又因作风问题,失去了留在大城市的机会,分到地区文化局。之后一步步向上爬,当上了处长。当红小本召唤人们起来革老革命的命时,他使上吃奶的力,一跃成了地区革委会副主任。他当了大官却不忘恩师尚和,便利用手里权力,将尚和从文化部门的五七干校,调到这山清水秀,空气清新的山区生产大队放牛,实则是将他养起来。一年多来尚和在这个大队,基本上是吃闲饭,日子一长觉得无聊,便向刘吟提出写点什么,这一提正合刘吟心愿,他想委托他培养一个地区文艺宣传队,宣传**思想,如是便下令流芳镇的宣传队,来大队演出一场,让尚和了解下当今演出队的性质,演出内容,组成人员等等,便于他日后组建革命的文艺队伍。

现在刘吟和公社革委会主任,生产大队革委全主任,陪着尚和说说笑笑来到打谷场上看演出。流芳镇演出队石队长,听说地区革委会刘主任亲临,在台后向全体队员大叫一声,“注意了,地区的刘副主任来了,一举一动都要注意分寸,那个要是出事,老子用钝刀子砍你的脑壳!”停停,胖乎乎的石滚身子晃了晃,笑眯眯地补充一句,“对他嘛――老鼠舔猫鼻子――拼命巴结。”说完来到一个标致的小姑娘面前,话未出口,嘴角硬往上扯――笑了,“一秀,今夜演出,你是主角噢,我交待你的事都记住了吗,嗯?”

小姑娘眨动一双水灵灵的笑眼,庄重地点了点头。

“好,现在开始打闹台,十分钟后准时开演。”石队长下了令,民乐队便叮铃乓啷打起了锣鼓家业。

台下,刘吟一行将尚和安排在台前左侧坐定之后,演出便开始了。锣鼓声中,一位穿军装,梳齐腰双辨,臂戴红袖章,上面有两个白字:卫东,手持红小本的标致小姑娘,迈着“军人”步伐出台报幕,“地区革命委员会领导、公社暨大队革命委员会领导,以及革命的同志们,红卫兵小将们,流芳镇阶级斗争文艺宣传队,革命文艺演出现在开始!请大家起立,首先敬祝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请坐下。下面演出开始,第一个节目,革命歌曲大联唱,第一支歌《大海航行靠舵手》”

……

文艺节目一个一个往下演,平日从未看过歌舞演出的山区农民,今日算是开了洋晕,节目没开始就拼命鼓掌,进行中拼命鼓掌带呐喊,结束更是掌声沁汗。台前正中坐着三位老年盲人,他们听着听着,笑的喜泪滚滚,一双手都拍红了仍嫌不够,还不时站起来举起手拍。台前左侧的尚和开始时脸上无任何表情,几个节目下来,嘴角眉稍都是笑,侧头悄声对得意门生刘吟说,“节目是俗气点,可演员的投入和感情不比专业演员差,难得呀。”

“对。”刘吟听老师称赞甚为惬意,“全在于弦调的好。”

“什么弦?”

“当然是阶级斗争这根弦呀。”

尚和苦笑,不轻不重来了一句,“你呀,三句话不离你的官本位。”

“革命的同志们,下面一个节目,是红卫兵小将的女声独唱……”报幕的换了个男青年,尚和对刘吟说,“两个报幕的普通话都说得不标准。导师的师念shī,思想的思念Si,他们把思想的思也念成了导师的师。你这个地区革委会副主任,不能光是口头革命,要做点实事,具体培养一番。你说呢?”

“对对,他们一口南方普通话。这方面正考虑,先普及后提高。”

“什么什么,这也要先普及后提高?”尚和听了很反感,正要开导他几句,刘吟机灵地将话转了向,“唉,这个节目好。”

出台的是第一次报幕的小姑娘,她换了一身衣,一件补丁摞补丁的大襟深蓝色农机布上衣,玄色农机布裤子,由于补丁大,几乎成了黑蓝布两色裤。两条长辨子绞成一个大辨子,用一根青藤扎着,稚嫩的脸上涂着深色油彩,在汽灯光下,显得苍老凄凉,一双赤脚像两只毙命在地上的白鸽,唯独头侧有点变化,插着一朵无名小红花,给这憔悴、凄凉的女子展示出一线生机。她唱的是一曲流行城乡的阶级斗争、忆苦思甜的歌曲,歌中唱道,“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和泪……”这小姑娘有一付甜润、嘹亮的好嗓子,唱的是当地方言,婉转、悲伤之中,饱含愤怒与不平。夜深了,山区特有的瘴气从四面八方飘缈而至,罩在打谷场上,给会场增添了一种神奇色彩,台上那盏亮闪闪的汽灯,晚岚中显得更加迷茫、惆怅。无数只小虫子似是也被歌声打动,亡命地向灯上扑去,那前仆后继的劲头,大有一下扑灭这光明世界之势。苍穹,靛蓝得像只反扣着的深色水晶盘子,数不清的星星连连眨眼,抖落滴滴晶莹的泪水,瞬间那星光像严冬的凋花,满天飘飞,姗姗而下。这特殊的情景最容易拱动迷惘,使人有说不尽的惆怅,道不完的忧伤,触景生情,思绪万千,台下有人在轻声哭泣,一会便是一片抽泣、擤鼻子声……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有人在呼口号。

“誓死悍卫**思想!”

“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尚和也被这扣人心弦的、带有浓厚政治色彩的歌声感动,情不自禁仰望夜空,那满天星星像装进了他脑子,闪闪亮亮,无声无息,可他的思绪却是翻天动地,轰轰烈烈:五O年他报告组织,亲自带干部到乡下斗争富有的地主父母,分他们的田地,房屋和柴山;五十年他说了一句实话,被打成不载帽的右派,由局长下放到制片厂当导演;六十年代初,他带领干部到乡下体味亩产几万斤,吃大锅饭不花钱,尽你吃饭,第二年他拍戏到乡下,和贫下中农一起挖野菜吃救济,吃观音土时撑得他一个月拉不出大便,不得不回城灌肠,这一切……啊!

“誓死突出政治!”

“时刻不忘阶级斗争!”

口号在场子上震天价响,可回应的人却不多,声音也不大,希希拉拉好像害了伤寒。

“哗……”独唱完了,掌声惊动尚和,也跟着莫名其妙地拍着。

“老师,怎么样?”刘吟眨动着红润的大眼,问尚和。

“嗯……怎么说呢?”尚和从回味上理正思绪,双手交叉搁于胸前,他回答的不是歌的政治内容,而是唱歌的人,“这演员叫什么名?”

“东门一秀,今年十六岁,全队最小的队员。”

尚和嘴角往下拉,老气横秋地嗯了一声,言道,“她的嗓子条件好,悟性也不错,一块当演员的料。这样吧,演出完了,我们好好谈谈。”

“下一个节目……”

回家的途中,刘吟招呼陪同的公社革委会主任和生产大队革委会主任回家,他想和尚和单独谈谈。他们走后,刘吟快人快语,直言道,“尚老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一定看准了东门一秀这根小苗苗。”

“看来我这老师没白当,你猜对了。”尚和停住燃着支劣质烟,“这孩子嗓子条件很好,在声乐方面有发展前途,更可喜的是她的气质和悟性,你看她化装成一个中年妇女,一抬手一投足,一个颦眉,都把握的很准,活脱脱一个在饥饿线上苦苦挣扎的农村妇女。”

“您的用意是……”刘吟听话听音,似是猜到了**分。

尚和没有回答,一摆手示意走,一会告诉刘吟,“这样行不行……明天他们不是要参加劳动吗,利用这个机会,把她找来谈谈如何?”

“好,我去安排。”

尚和住的地方,在村西小河边一栋泥木混合结构的独栋房屋里,共四间房,他住两间,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另两间住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尚和平日不烧饭,出几个钱在中年夫妇家搭伙。

屋前有块小坪地,绿树成荫,蝉雀欢鸣。早饭后,刘吟便将东门一秀带至尚和家。小坪地树荫下,小竹桌,竹靠背椅,一把大号陶瓷茶壶,三只茶盅,其中一只还缺了边。坐定之后,刘吟给东门一秀倒上杯花红叶子凉茶,笑道,“东门一秀,我的尚老师条件不佳,比你昨晚上唱的,生产队里开大会的情况稍强一些,没有好的招待你,花红茶水一杯,君子之交淡如水嘛,喝茶!”

“谢谢刘主任。”东门一秀伸出圆浑的手捧起碗咕噜噜一下喝的精光,手背本能地揩揩小嘴,眼一滴溜,冲着尚和亲切地笑了,“唉,我该怎么称呼您老呀?”

东门一秀朴实大方,机灵可爱的举止感动尚和,抿着嘴,鼻子连连发出“嗯嗯”声,满意地笑着,“好!一棵刚从土里长出来的‘干干净净、茁壮成长的小苗苗!’”侧头瞅瞅刘吟,眼光中流露出:你看呢?

“她不但嗓子好,跳舞也不错,还会说数来宝……”

“好啦,扣紧主题。”刘吟正说着,尚和打断他的话,“小东门……”

“不不,他们都叫我一秀,您老也叫一秀吧。”

“行。一秀,家里还有什么人?”

“只一个爹,叫东门刚,和您老差不多大。他最会做甜米酒,他一做米酒,我就唱山歌给他听。”

“是吗?”尚和被她逗得开心大笑,“你会唱会演,我看准是你爹爹甜酒的原因。”

“对,你老讲得很对。”尚和亲昵的言语使天真无邪的东门一秀来情绪啦,过来蹲在他身边,头一歪,一句心里话脱口而出,“就一点不好,没有妈妈,您要有路子呀,帮我找一个妈妈好吗?”

“是吗?”

“当然,我会感激您一辈子的。”

尚和疼爱地摸摸她头亲切地告诉她,“你真孝顺。从前呀,我也有个女儿,和你一样大,今年十六岁。”

“她去哪里?上大学还是造反?”

“一秀,大人的事不要细问。”正问着刘吟把话打断了。

东门一秀顽皮地伸伸舌头,望望尚和又瞅瞅刘吟,那对黝黑明亮的眼晴很有神,细长细长的,说话时摆来摆去,像蝌蚪一样,显得很有灵性。这时尚和说话了,“我那女儿叫格格,要在人间的话,长得和你差不多。唉,能讲讲你里和个人情况吗?比如读书呀,做家务呀,干农活呀,理想呀等等。”

“可以。”东门一秀板着指头,一点一滴把她所知道的自己一切全告诉尚和了。

东门一秀的任务已完成,尚和便打发她走后对刘吟说,“你说让我协助你们地区培训宣传队,时下嘛,可以配合搞运动,多少有点用,可谁知这场轰轰烈烈的大运动对不对呢?”想想点头又摇头,“哦,话扯远啦。我还是以前教你们时的那句老话,文艺不能为政治服务,因为它是人人都能接受的艺术。你想搞培训,花一笔钱,将来不一定有好收获,我劝你不如把正革命、造反的原地区歌舞团重新组建起不,在他们身上花点力气培养下,其效果要比搞宣传队强。如果你同意,我可以出些力。另外,你看到了吧,这个一秀小姑娘,是个难得的好苗苗,我想让她到你们地区原艺术学校重点培养下。”

“这当然好,可是……”

“如今艺校没有上课对吗?”

刘吟没有吭声,想了一下,一拍大腿,一锤定了音,“不上课,老师还在嘛,招一个班不行,就招五六个人,解决将来青黄不接。我是地区革委会副主任,分工管文教卫,‘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我看用它一回吧。”

“哈哈,你怎么官越大,越像我的脾气?就这么定啦,我全力支持。”

第二年早稻收割的时候,刘吟大刀阔斧,排除一切干扰,为艺校破格招了五名特殊学员。这五名十六七岁的小学员中,三名是支左军代表女儿,一名是下放知识青年中的活学活用**著作的标兵,这四名全不具备文艺素质,只有东门一秀才是名符其实的合格学员。尚和得知戏谑道:这叫四保一,挺保险的,并决定亲自去授授课。

山区风云多变幻,当一旨入学通知送到东门一秀所在的流芳镇革委会时,一块石头把前进的道路给挡住了,刘吟得讯,不得不派出聪明多谋的办公室主任、转业军人陈三军前往流芳镇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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