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悔恨，就是当下很痛苦，又看不见美好未来时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换条路走。

男孩没有醒，但已经从生态液囊里出来了，脸色比之前好了许多，粉粉嫩嫩的像熟睡的婴儿。

莉亚静静的看了一会，脸上渐渐变得决绝，转头看向正讨论下一步治疗方案的莫子青和几个医生，听了片刻忽地开口问道：“如果机能震荡不行，可以让我试试吗？”

那几名医生诧异的看看她，又看看莫子青，全都明智的选择了保持沉默。

莫子青却顿时变了颜色，眼里纠结的情绪说不出是痛还是悔，他定定的看着她，心里翻滚着一股冲动想阻止，几次张嘴却卡在喉咙里始终说不出来。

半晌，莉亚轻轻叹口气，柔声说：“青，我相信你不会让我有事的。”

重锁已久的记忆被这句话打开，排山倒海般压向莫子青。

深藏多年的画面，丝毫没有因为时光流逝而褪色变淡，反而如同被风霜蚀刻的坚岩，每一条皱褶都清晰而深刻，阳光照不进去，阴霾得让人畏惧。

他想起初初见到莉亚时的情景，那一年，她十五，他十六，笑容里都还不曾有过伪装。

母亲五十九岁大寿的夜宴，匆匆赶来的武振霄手里捧着一株罕见的野兰花，身边站着让莫子青只看了一眼就心跳失控的莉亚。

那样的年纪，生出爱慕之情实在很容易，但那一眼种下的情根随着后面两年的患难与共，迅速发芽长大，最终变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巨藤，密密的缠绕住他的心，然后一丝一丝勒进血肉里。

十年后的莉亚花容依旧，眼前的人和记忆里的笑靥重叠，莫子青恍惚的回到从前，那些阳光下无拘无束的岁月，即使青涩懵懂，却如同沙漠里的绿洲，珍贵而稀有，让饥渴的人向往追求。

然而这份美丽太过惊心动魄，而身为灵鹫族人，莉亚同时还强大得令人自卑。

莫子青记得，那两年的探险生涯中，他被莉亚救过无数次，虽然大多时候他其实不需要别人的帮助，但灵鹫族人的反应实在太快，从出手到结束他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这让他深深觉得自己是个无用的文弱书生，根本配不上她。

少年人特有的腼腆和骄傲让他觉得与其被拒绝嫌弃，那还不如就这样一直做朋友，可以亲密和乐的时时相见，于是他隐忍压抑，即使武振霄破口大骂他胆小懦弱，也一直坚持。

直到他十八岁生日那一天，一切都改变了。

当莉亚挽着一个灵鹫族男人对他说：“青，他叫奥伦，是我的恋人。”时，莫子青聊以自_慰的借口和理由就像两条无情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他心上，那种苦涩的痛苦滋味他至今无法忘怀。

他后悔了，可惜已经晚了。

随后那几年莫子青就像是活在炼狱里，莉亚和奥伦之间的一次凝望对视，都足够杀死他好几遍，但他还是坚持参加所有的探险活动。

武振霄曾经问过他很多次：为什么非要呆在那么近的距离目睹别人的爱情和幸福？

莫子青答不出来，只是本能的觉得，哪怕是挤在一堆人里看着她对奥伦微笑，任由千百根尖针刺入心脏痛到无以复加，也好过躲在什么远远的地方独自思念。

他以为那样的痛已是极致了，炼狱却在他二十岁那年质变升级成了地狱。

他看着心目中强大到完美的莉亚躺在面前，苍白着脸，浑身布满累累的伤和血，脆弱得仿佛下一次呼吸就会随风而去一般。

慌乱和恐惧像一把巨大的钳子，紧紧扼住他的心，脑子里空白一片，世界似乎都崩塌了。

外面是搜捕围剿灵鹫族人的军队，手边没有一点可以配血的材料，他被迫困在狭小的地下室里，眼睁睁看着她血流不止，生命一点一滴的消失，无助的煎熬侵蚀着他的神智，直到彻底崩溃。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奥伦满身血污的闯了进来。

莫子青最后的理智在看见他的瞬间没了，自厌自弃混着绝望和愤怒，烧得得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他怨恨奥伦没能保护好莉亚，更鄙视自己的卑微无能。

那时的他太年轻，还不知道灵鹫族人的能量来自灵魂，也不明白莉亚只是因为灵魂受损，自动陷入昏迷沉睡，机体也因此停止了自我修复。

他带着隐晦而阴暗的妒忌和奥伦疯狂的扭打在一起，等到武振霄终于赶到分开他们时，奥伦已经几乎力竭到了极限，而莉亚的生命指数却跌到了危险的边缘。

就在他们束手无策的时候，奥伦拼着最后一口气，强行使用灵鹫族的灵魂抽离术唤醒莉亚。

莫子青亲眼目睹了整个经过，即使身为见惯生死的医生，也被那酷刑一般的痛苦过程惊呆了。

奥伦魔化了一般血红的眼底，和因为太过强烈的疼痛而痉挛扭曲的肌肉，就像一幅黑白铜版画，没有任何灰色缓冲过渡，狰狞而鲜活的刻在他的记忆里。

最后一刻奥伦耗尽心力，撕裂的肌肤渗出刺目的淋漓鲜血，无法归依的灵魂崩爆出恐怖的冲击波，被击晕前的莫子青恍惚的觉得，这应该就是末日了？

多年以后他还是忍不住会想，如果真的可以在那时抹去一切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然而他们迟早必须醒过来面对现实，而现实是残酷的：奥伦没了踪影，灵鹫族人已被剿灭矣尽。

这个打击对莉亚是致命的，她拒绝相信，将养到可以行动就立刻上路，走遍了域惑星只为找到他和自己剩下的族人。

六年来，莫子青看着她从满怀希望到痛苦失望，再从失望到彻底绝望，一步一步走向萧索疏离。

曾经单纯的快乐没了，笑容里多了敷衍，心里隔了距离。

莫子青后来设想过很多如果，但最后的结论通通都是他的错，这件事从此成了心底最深邃的痛。

无法改变的从前横在中间，于是他隔着遥远的距离陪着她痛，而思念里参杂了太多负疚，爱慕的话也更加说不出口。

回忆比当初经历时更让人难过，多年的沉淀消磨了光鲜亮丽的表面，浓缩过后的往事愈发深刻而沉重，可以找的借口和理由都早被自己否定，剩下唯一能做的只是默默承受。

莫子青感觉自己像是喝了太多隔夜咖啡，嘴巴里厚厚的一层舌苔，麻木苦涩得发酸，胸腔里堆积着一片冰冷，压迫得令他难以呼吸。

莉亚会对男孩生出什么样的感情连武振霄都能猜到，难道他会不知道？

他在心里苦笑，当初发现那个男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憋着一口气拼命想要救下他，难道不也是为了隐秘的赎罪么？

他凝视着她，低沉沙哑的说：“好。”

这样的结果早已注定，那样的莉亚他也阻止不了，唯一的希望全都压在了男孩身上。

两个小时后，男孩结束了第一次震荡治疗，人虽然没有醒，但数据显示肌肉和反应神经系统状况非常好，莫子青忽地觉得也许三个疗程结束后，男孩能自动苏醒也说不定。

这个带着明显自我安慰的想法，就像是灰色世界里跳跃的一抹艳红，尽管不太真实，但却足够亮丽而且十分振奋人心。

回去驻地的路上他对自己说：“还有希望，不要轻言放弃！”

刚进大，王凯递给他一份遇袭那前后两天里进出安德镇的人员记录，又拿出两份请帖递给蛮月和莉亚说：“这是伊恩•高特伯爵派人送来的。”

莫子青诧异的看着莉亚：“他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我们下午逛街时遇到了他。”蛮月立刻抢着回答。

莫子青笑笑的扶了扶眼镜：“他要请你们吃饭吗？”

蛮月对他的反应有些失望，看了看请帖：“是生日晚会……伊恩，路西法，路西法是谁？”

“伊恩的哥哥，高特家族的长房长子，巴克•高特公爵的继承人。”

蛮月重新露出兴奋神色：“六叔你认识？！他帅吗？帅的话我就去看看，不帅就懒得去了。”

又低头遮掩住眼里的狡黠说：“或者莉亚想去我就去。”

还没等莫子青回答，她忽又看见了什么，急忙道：“算了还是去，下午答应过伊恩不去不好意思……不过，这上面写着‘携伴侣’，我是小孩无所谓，可是莉亚……”

她顿在那里，一脸无辜的看着他们俩。

要她心甘情愿承认自己是小孩还真是不容易，现在居然说得理直气壮顺口无比，莉亚伸手拧了拧她的脸，笑着问莫子青：“陪我去好吗？”

莫子青微笑点头：“好。”

蛮月从下午看见莫子青的痛苦模样开始，就一直在闷头想办法，她不知道莫子青为何那么难过，但潜意识里觉得一定和莉亚有关。

现在计谋得逞，而莫子青前后两个截然不同的“好”，证明她所做的是对的，这让她即得意又兴奋，拉了莉亚兴冲冲回房翻衣服，挑三拣四的选好了，又立刻跑去找莫子青。

“六叔，莉亚会穿紫色的晚礼服，所以你要记得打紫色领带。”她神秘兮兮的冲进来说，迎面却看见莫子青眉头紧锁，专注的盯着手里的光子板，似乎根本没听见。

“你在看什么？”她好奇的凑过去，看了没几眼，“咦”了一声诧异的问：“这不是那天在泰隆饭店电梯里的那几个吗？你调查他们干什么？”

莫子青立刻抬起头来，回想了一下取出眼镜记忆体，翻出照片一看，正是那十二人中的三个。

这个发现令他的脸色变了变，蛮月很少见到他有这种反应，心里微微有些吃惊，就着他手里翻了翻那份报告，奇道：“‘世界之奇观’探险队员？”

她从莫子青手里拽过光子板，仔细的看了半天，皱起眉头问：“就是他们偷袭我们的？”

莫子青神色难辨的说：“……有可能。”

“可是六叔，这里说他们一个月前就发布了要来拜伦德的消息，那时候你们都还没回来呢，怎么可能他们反而先知道了？”

莫子青看她一眼，似乎有些犹豫，顿了半晌才说道：“碰上我们只是个意外。”

“你的意思他们是跟着定位器来的？”

莫子青低沉的“嗯”了一声。

蛮月又看了看那份报告，诧异的说：“这帮人好像挺红的呢，官方网站上好多人留言关注……”

她捧着光子板入神的看着，突然叫道：“六叔！这是那天晚上趴在我窗户外面的人！”

莫子青接过去一看，却是一段探险纪实录影。

影片中的人在空中扭腰，左手抓住滑板的前端，身体几乎对折，右手抱住自己的腰用力一板，滑雪服下面的肌肉在瞬间賁张凸起，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只见他整个人像陀螺一样急射出去，匪夷所思的在半空中向右平移了一米多，正好错开下面一块突出的坚岩，安全降落在雪地上。

“那天那个人就是这样一扭就蹿到旁边去了。”蛮月想了想又急切的说：“身材也差不多，可惜他那时候穿的夜行装，我没看见他的脸。”

莫子青愣想了片刻，抓起笔在光子板上一阵涂写，蛮月低头看去，只见上面一连串几个词：

雪鹞，定位器，跟踪，伏击，偷窥，Clover，波尼顿。

她想了想又看看手里的报告，忽地瞪大眼睛叫道：“六叔！这帮人不会都能飞？！”

话一出口，自己先吓了一跳，十二个能驾驶飞行器的人！那是什么概念？！

要知道想要穿过域惑星上空的层层封锁，就只能驾驶体积极小，速度极快的特殊飞行器。

这种飞行器的机身材质没有任何金属成分，具有非常强的环境自变性，但对舱内乘坐人员却几乎没有保护作用。

乱流层中可怕的对流冲击和高压可以在几分钟，甚至几十秒内让人彻底晕厥，所以即使仅仅是乘坐，对身体的要求也都极为苛刻。

更何况还必须以高达4500公里/小时的速度，在密密麻麻的镭射网缝隙中穿行，并且随时准备躲避地面和卫星的额外攻击。

这样变态的要求普通人根本不可能做到，就蛮月所知，整个武家军也只有莉亚能驾驶。

莫子青猛转头看她，见她又是震惊又是羡慕的怔在那里，沉声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蛮月回过神来，迟疑了一下说：“我们是在曼尤阜碰到他们的，可他们比我们早了一天到安德镇，那时候我们已经连夜赶路了，除非是飞，我想不出还有其它办法能快过我们。”

“还有他们的行李箱，你不觉得和莉亚的挺像吗？除了尺寸大一点。”她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不过六叔，这可能吗？十二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