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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乌》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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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声中乱了一段时间后,我以为我们学校就一直的“放假”了。可到了八月中旬,

学校却贴出通知,叫学生们去注册上课。

“我有一个好爸爸,从小种庄稼。双手粗又大,右手有块疤。我心里很奇怪,就去问爸爸。爸爸告诉我,这是仇恨疤。过去受剥削,帮工地主家。两顿糠菜汤,哪能吃饱啊?年底要工钱,地主把我骂:‘哼,吃了一年饭,还想把钱拿?’我气得直咬牙,一拳打倒他。地主嗷嗷叫,狗腿子把我抓。砍伤我的手,留下这块疤。听了爸爸的话,我恨得直咬牙。叛徒**,帮着地主资本家。胡说剥削有功论,我们定要狠狠批臭他”:爱华哥喜欢上语文课,每一次领到语文书,他都会猜着字的把书先读上一遍,还喜欢背书里的诗啊什么的。前段时间,他还背了上学期的“小斑鸠咕咕咕,我家来了个好姑姑。和我同吃一锅饭,和我同睡一间屋。白天下地搞生产,晚上回来煮饭又喂猪。妈妈问,她是哪儿来的人?爸爸说,她是城里来的好干部”的诗给我听。

这不,一回家,他就拿出语文书读到。

“姑姑,**就是大坏蛋?”我问姑姑。

正为我补衣服的姑姑停了针线,想说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

爱华哥的语文书没发下几天,百货公司组织吃忆苦思甜饭,地点就在百货公司大院里——可能是刘总经理看了他小女儿的语文书(他小女儿和爱华哥同年级),因为**鼓吹“剥削有功论”。

中午吃忆苦饭时,闹了点风波——当百货公司的职工、家属及子女们围成一圈圈,面对一大盆黑不啦叽,由麦麸、糠、及乱七八糟的菜叶,和着极少,如“星星点灯”似的碎米点缀其中,别说油,就连盐都不放,熬得稀饭不像稀饭的忆苦饭蹲好后,刘总经理上台去讲了几句话,然后让苦大仇深的人上去控诉万恶的旧社会。开始,都讲得好好的。后来,那个据说他家在旧社会最惨的“SD”(他还有个绰号叫“你气,我不气”。据说,他才来澜沧时,有人约他上山砍柴,他说“你去,我不去。我腰疼。”——澜沧话“去”哪儿,说“克哪儿”。因为他好处,大家便与他开玩笑,喊他“你气(去),我不气(去)”),上台后,他血泪控诉万恶的旧社会。说旧社会,劳动人民:“吃的是猪狗食,干的是牛马活”。他那声泪俱下的控诉,让我都不由想起了电影《苦菜花》和《农奴》里那永远黑沉沉的天。可他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说了句让民jǐng来“落实”的话:“唉,到了报”、“大辩论”揠旗息鼓了一段时间,开始了“大串联”,有的高中生和一些年轻的机关干部都“串联”去了。

那时,一心想把姑姑“批倒批臭”的王小娟,不甘心人们对她的大字报的不理不睬,她给县“革委会”的领导写匿名信,也让傻大个写。信中说,杨晓娟是暗藏的特务,她从大S市逃到澜沧,装的很积极。她为什么从不说自己是“阿拉S市”,还想把口音改成澜沧人,就是为了好潜伏,让S市的革命群众找不到、抓不到她(姑姑对我们说过,她和nǎinǎi才来澜沧时,澜沧人听不懂她们的话,也不习惯看她的短发。为了生活、工作,她才努力的学澜沧话,留起了辩子的)。

当时,县“革委会”的领导姓谢,名军。大家叫他谢主任,是个“左”得无法回头的人。

看了匿名信,谢主任便兴师动众的要派人去S市调查。

派谁去?

那时,听说S市那些个地方搞“武斗”,大家都有点儿怕去。而有的人,比如诸葛二,想去,对从未出过远门的他,那谢主任又不放心。最后,选定了王小马(他是武汉“支边”来的)和诸葛二。王小马有文化,见过大世面,不会走丢了。而诸葛二,用谢主任的话说,虽然一直没有正式的工作,但:“革命热情高,拥护**领导的‘革委会’、拥护党zhōng yāng”,是个靠得住的革命群众。

王小马带着诸葛二去了一个月后,王小马一个人回来了,说S市“革委会”的不出证明,他们让找当地的“居委会”,他只带来了当地“居委会”给出的证明。

那证明上说,杨晓娟家系城市平民。她父亲抗战时被rì机炸死了。S市解放后,她哥哥参加了解放军。杨晓娟高中毕业后和母亲去西双版纳找哥哥,直到现在也没再回S市。

王小马还说,据了解,杨晓娟家的房子,在城改时拆了。

大家对王小马的话半信半疑的,因为王小马喜欢姑姑,这谁都知道,怀疑他“打马虎眼”。只是那诸葛二让谢主任担心,怕诸葛二回不来了。据王小马说,那诸葛二从坐上跑思茅的班车起,一直都紧紧跟在他身后的。可到了昆明,坐火车时却出了岔——那天,先有一趟跑B市的火车停站台上,上面已经挤满了“大串联”的人。去S市的车要等跑B市的车走了才进站。王小马只好带诸葛二找个旮旯坐了等S市车。可等了大半天,那B市车就是不走。诸葛二爬行李上,睡醒了一次又一次。后来,王小马上了趟厕所。等回来,诸葛二和行李都不见了,跑B市的火车也开走了。

“说不定,他醒来没看见我,以为我上了跑B市的车。”王小马向谢主任汇报说。

解主任叹了口气,说但愿如此吧。

“我还以为她家(指姑姑)有多稀奇,是资本家的大小姐呢。在S市,还不是……”知道了王小马带回的调查结果后,王小娟伸出小拇指说道。

又过了半个多月,诸葛二穿着崭新的军大衣,chūn风满面的回来了,人看上去虽然瘦了点,可jīng神了许多。

诸葛二说他去了B市,见到了伟大领袖**。

谢主任认为,王小马、诸葛二先后回来,姑姑潜伏特务的材料都没搞到,可这好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诸葛二见到了伟大的领袖**。

街子天,谢主任叫人在县zhèng fǔ大门边搭了个台子,举行了隆重的欢迎诸葛二回来的仪式,让诸葛二讲他见到伟大领袖**的事。

那时,虽是初冬,澜沧还是比较热,多数人都还穿着衬衣呢。而诸葛二,如他所说,B市已经下起了大雪,所以人家发了军大衣给他。可现在,这么热的天气,他还穿着那军大衣站台上,真有点搞笑。据知情人说,那军大衣是谢主任叫他穿的,是为了让他展示见到**时的风采。

“我……我……”不知是热昏了头,还是过于激动,诸葛二“我”了半天,就是“我”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旁正襟危坐的谢主任绷不住了,站起来喊“**万岁”。

诸葛二受到了启发,说:“**,**,**太伟大了……人太多了,多得像牛毛。我站得远,没……没……”

“**万岁!”谢主任又及时的高呼一声。

“**,**,**万岁!”诸葛二解开了原先紧扣着的军大衣的纽扣,袒露着“鸡胸”,举起双手喊道。

“诸葛明同志太激动了,他见到**时,因为激动得淌眼泪,所以没看清伟大领袖**那慈祥的样……面容。”谢主任为诸葛二解围道。

那段时间,诸葛二真成了澜沧的大英雄。可能是谢主任调教的结果,被谢主任安排到这儿、那儿作报告的他的语言开始慢慢的流畅起来,有时讲着讲着,还会来上句:“B市,一个美丽的城啊。”让听的人羡慕的眼睛又大了几寸,对B市的向往、对伟大领袖热爱的样子又添了几分。

在诸葛二到处作报告的rì子里,已经“靠边站”的姑姑,有了许多的时间和爱华哥我们在一起。她已不像过去那样的早早出门去上班,也不很晚了才下班回家,星期天也不再加班了。过去,姑姑从未上山砍过柴,我们家的烧柴,除了爱华哥我们捡的“河淌柴”,有的是她一块钱一担买的。而从爱民姐被八大河的水冲走后,爱华哥再不去八大河捡河淌柴,只是从那时,也就是我上学后,我们家就很少烧火做饭了——姑姑怕因为做饭影响爱华哥我们的学习,买了饭菜票放家里,让我们到食堂打饭吃。

现在姑姑“靠边站”,星期天便带我们上山砍柴。当然,爱华哥的死党们都幺五幺六的跟了去,就连那几个父母都是最最拥护**、党zhōng yāng,从姑姑被批斗后对爱华哥,怎么说呢,应该是“又爱又怕”——喜欢跟以爱华哥为首的我们玩儿,又怕父母骂的小朋友都跟了去。

有一次,姑姑带我们砍柴回来的路上,教我们唱了电影《刘三姐》里的“砍柴莫砍小松树,小小松树有大用;待到来年松长大,好挡东西南北风”的歌曲。后来,这首很好听的歌让谢主任给知道了,成了姑姑宣传“封、资、修”,**、反无产阶级特殊时期的罪证——照谢主任的说法,姑姑这是向无产阶级的红司令叫板。伟大领袖**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而姑姑教我们唱的“好挡东西南北风”,不就是要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无产阶级革命的东风给“挡”了么!姑姑不是心灵手巧么?因为我们家附近就姑姑有缝纫机,左邻右舍便拿衣服什么的让姑姑帮缝缝补补(缝纫机缝的,比那手工的好看了许多)。姑姑帮人家缝补,从不收钱什么的,可在批斗姑姑时,便有人无中生有的说姑姑是小恩小惠,拉拢腐蚀革命群众。那时,家家都很穷,穿补丁衣服、裤子的比比皆是。但打补丁也要技巧。像姑姑为我们补衣服,一般是找补的布料和被补的衣裤颜sè一致或相近(当然,是同样的布料那就更好了),如果颜sè不一样,姑姑就会找对比度大的,像爱华哥的有件黑sè夹克(我也有一件),因扛柴把肩膀上的衣服撕破了,撕的口子不但大,被撕下来的那小条布,还找不到了。姑姑便用了两块红布补在那双肩上,结果,那已有点儿旧的黑sè夹克,看上去好像一下变新了。在批斗姑姑时,有人还拿这来说事,说姑姑侮辱红旗,把红旗放肩膀上,受各种东西(比如扁担、柴啊什么的)的蹂躏。另外,在补衣服时,如果能连起来的,姑姑都不会另补上布,而是用针线把破的地方连起来后,将就着补的线条,绣上花草、小动物什么的。姑姑最喜欢绣的,是梅花:红梅、腊梅,有时还会绣成蓝的。对在补的衣服补丁上绣小动物、绣花,造反派也有说辞,说姑姑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怀念旧S市灯红酒绿的生活。

另外还有个事,也是姑姑宣传“封、资、修,才子佳人”的罪证之一。那是个风清气爽的早上,姑姑带着我们整理家门前的花园时,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了“黛玉葬花”。说林黛玉原是离恨天上三生石畔一棵绛珠仙草,是神瑛侍者(后来的贾宝玉)天天用甘露浇灌,又得天地jīng华之气修成的女体,心中便郁结一段缠绵不尽之情。后神瑛侍者下凡,她便愿随他去人间走一回,将毕生眼泪(他浇灌的甘露)还给他,以报知遇之恩。后来,林黛玉就是为贾宝玉流尽眼泪死的。

我想,我们的邻居们是不会“打小报告”的,最有可能的,是在姑姑讲林黛玉时,在我们家对面的那家窗子边,那个背对我家看书的那人的媳妇。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不知是他“不行”,还是他媳妇“不行”,反正他家没娃娃,他就爱站他家窗子那儿,看我们这边的娃娃们打闹。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们这边特别热闹,除了来找爱华哥玩的大胖、张祥他们外,我们左邻右舍的娃娃,都来听姑姑讲故事,帮我们整理花草。背靠窗子看书的那男人的媳妇,把她男人从窗子边拉开后,还把那窗子关得山摇地动的。

在姑姑“靠边站”的那些rì子里,是我的幸福时光,也是我觉得姑姑最美的时光。不知为什么,有一次,我会莫名其妙的冒了句“姑姑最美”的话出来。而这话,后来也成了王小娟们批判姑姑的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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