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成群有着宽大羽翼的白鸟从帝都上空飞过，我站在高大而恢弘的城墙上，目送七十二名黑衣信使带着四百零八封加急函离开了千机城：他们去往不同的方向，却怀揣着唯一相同的目的，那就是，将邀请信准确无误地送到各元老会元老手中，邀请他们来参加一年一度、定在牧月中旬的元老会议。

牧月将要来临，天气渐渐转凉。

我抬头望着寥远的天幕，心情略有忧伤，不觉暗暗叹了口气，难道命运之神留给我的，就只是小小一方寂寞的天地么？

两个月前离开吉恩的宫殿时，我与吉恩之间曾发生了一段语气尖锐的对话——

“你不能受班森的蛊惑！”

“他没有！”

“他有！他指引你谋害我、甚至巴不得你跟我一起去死！”

“不，他没有！他是我的亲叔叔，他不会害我的！”

亲叔叔。

当时我听到那三个字的时候，像被人兜头浇下了一桶冰凉刺骨的水，浑身因愤怒而变得滚烫的血液都遽然冷了下去。

亲叔叔？哈，是啊……

亲叔叔。的确是他们的亲叔叔。

但只是他们的，而不是我的。

——我忽然什么都想明白了！

我的母亲蒂诺不是第一任皇后，就算之后的地位再高，也不过是圣皇的继室、是吉恩他们的后母……血统这个东西其实很玄妙，也许从一开始，我母亲的出身就让太多人接受不了，谁让她跟着家人在北方的蛮荒境里生活了几十年呢？除了神谕和右胳膊上的翼之印记，谁能证明她也是迦羽纯血脉？而我呢？我的降生碾碎了太多人的美梦，他们有理由来恨我，因为如果没有我，继承者就可能是三位亲王中的一位，也可能是他们其中一人的儿子，总之绝不会落到吉恩的头上……

“魔鬼！碧瞳是属于魔鬼的眼睛！他不能做圣皇之位的继承人！必须立刻杀死他！”

那是一个令人战栗的冬夜。

我蒙住自己疲惫而干涩的眼睛，即便过去很多年，却还能清楚地回忆起，那个深夜里，宫殿外聚集的人群、燃烧的火把、如潮的叫嚣呐喊……

“我已经说过了，灵汐是我洵仞的儿子，只要他活着一天，他就永远是这圣皇之位的继承人！”当时冰天雪地，被毯子裹住的我，还十分年幼，父亲用坚实的臂膀将怀中的我搂得更紧，我抬起头，从我那个角度看见父亲冷峻的脸，他目视前方，眼睛里像结着一层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尔等今夜举火而来，擅议继承人之血统与生死，等同忤逆谋反，如果还不想被处死的话，就立刻给我闭嘴，马上从这里滚出去！”

“圣皇！为了银翼帝国，您不能……”

“想死？我成全你。”父亲牵起毯子一角，将我的视线蒙住，但是在那之后，我听到了刀划过的凛冽声音，然后有什么倒在了地上，躁动的人群一下子静得可怕，“从今往后，我不想听到任何人，用任何不够动听的词语，来形容灵汐这双，神赐的眼睛！”

洵仞的天下，从来就是血染的天下。

一位杀伐果断、从残忍战场上成长起来的圣主，注定无法隐藏掉哪一种与血脉相连的戾气。

从那一夜之后，再也没有人敢说我的眼睛属于魔鬼，也再也没有人敢说，我灵汐不能做继承人。

相信有些人也和我一样，无法遗忘那个落雪的深夜吧？因为我记得，那时候，站在人群最前面的，还有一个班森呢。

毒酒事件之后，我也没有对班森怎么样，只是，一定不能再让他和吉恩有接触了，所以我将他和燕真禁闭在一处偏殿，让他们除了我及看管的侍卫就再也无法见到任何人。

我明确地告诉过那个老东西，我灵汐还没有登上圣主之位，我舍不得死，有父皇英灵的护佑，我也一定死不了，他要是还想活着离开千机城，就最好安分些。也许班森是真的觉得失望和挫败了，往后的两个月，宫医每回给他看完病来我这里的时候，总是会说：“唉，亲王的面容越来越憔悴苍老了。”我后来见过他一次，也的确是没有神采得很，气象比刚来千机城的时候差了很多。

世上每天有那么多的事情发生，对于当事者来说有好有坏，无疑，被变相幽禁的班森是活得很不称意的那一个，而恰恰与他相反，近来过得最舒心顺畅的，也许就是我的小姐姐茉莉了。

茉莉嫁给了琼英族中家世颇好的布莱恩小爵，布莱恩高大英俊，同时也是一个难得脾气很好的男人，他们结婚多年，一直十分恩爱，前天清晨，布莱恩差人进宫来告诉我，茉莉生产了，是个女孩儿。

“茉莉……”我凝视着远处的原野，低声喃喃，“姐姐，但愿你多少能对我有些感情。”

我没有立刻回宫，而是去到布莱恩的府上，但是很不巧，布莱恩并不在，听说，他一大早就匆忙骑马出城了，不过也没关系，我主要也不是来找他的。

听撒亚说，刚生完孩子的女人是非常虚弱的，需要好好调理和照顾，也有很多忌讳，比如不能吹风，不能流泪，不能吃冷食，等等之类，我一直以为这些都是夸大，直到我走进那个被遮得严严实实的房间，看到玲琅满目、各种精心准备的东西之后，我才不得不完全相信了撒亚所说的话：原来女人生孩子竟是件这么麻烦而不自由的事情！

“殿下。”

茉莉被女侍扶着，在我看一屋子东西看得目瞪口呆的时候，她已经到我跟前来行了一礼。

看着茉莉雪白的脸色，我将手背到身后，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

“没关系。”茉莉拂开女侍的手，环视了房内一圈，昔日晶亮的大眼睛显出几丝疲惫，“你们都下去吧。”

“是，夫人。”

回过头，在房门还没被最后出去的两个仆人关上的时候，我看见了站在庭院中的瑞尔，他按剑站得笔直，也正平静地目视着我。

“坐。”茉莉在床上坐下，栗色的长发散在肩上，她伸手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椅子，然后很累似的用手撑住了脸，手掌下的唇边绽起一个泛白的笑容，“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看我。”

“弟弟来看姐姐，还需要挑日子么？”

“……说得也是。”

茉莉的手放了下来，她抬起脸，我看见她墨黑的瞳，以及眼里夹着的几缕血丝：“近来没有睡好？”

“是啊，总是睡不着，反反复复想起父皇离世前的样子……”

“布莱恩对你真好，”我苦涩笑了一下，故意转移了话题，“我听管家说，你忽然很爱吃那种小而圆的红莓子，那东西这时节多难找啊，太阳一出就晒干水分了，想不到布莱恩会如此上心，一大早就赶着出城去了。”

茉莉笑了一下，虽然只是轻轻一下，却极为美丽。

“你生了孩子，禾京、玫林一定会以此为借口回一趟千机城，”我顿了顿，心思有些复杂，“牧月就快来了，我不想她们多生事端，你能不能……”

“这些事情与我无关，我不想插手其中！”茉莉飞快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停下来，静静看着她，然后站起身：“那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你可以亲眼目睹到我的死亡。”

“你说什么？”

“班森在吉恩酿的果酒里下毒，他不但想毒死我，而且还想让吉恩为我殉葬。”

“班森叔叔？他、他怎么敢这么做！”

“怎么不敢？禾京、玫林不是也从来不喜欢我么？只要一有机会，她们就会将吉恩推上圣主之位——权欲真令人昏头！”我懊恼地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然后紧紧凝视着茉莉的眼睛，“你是知道的，除了我，不管谁坐上那个位子，都有违父亲的本意！”

“是，我知道我知道……”茉莉彷徨地坐在床上，修长的眼睫在轻轻颤动，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她们根本就不听我的，我……”

“你还有布莱恩！他可以帮到我！”

“布莱恩……”茉莉像个夜半被钟鸣惊醒的人，重复了几遍自己丈夫的名字，接着激动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对！还有布莱恩，他有权参加元老会，他有那么多的朋友……”

“不，我没要求那么多，我只希望，他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维护我的利益。”

茉莉愣了愣，忍不住眼眶又红热起来，她将手按在我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声音有些哽咽：“……会的，他一定会的。灵汐，谢谢你……谢谢你能设身处地地……”

“哈，这有什么可谢的。”我摇了摇头，故意用轻松的语调回应着，“你们不先保全自己，又怎么来保全我？”

我真的不敢奢求太多。

往后要走的这条路，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我都还不知道，又怎么能去轻易毁掉别人平静的生活呢？

门上敲了两下，有人谨慎地向里面传着话：“夫人，乳母给小姐喂过奶，现在已经把小姐抱过来了。”

“啊，快，快进来！”茉莉闻言，立刻焦急地迎向门口。

面相慈和的乳母怀抱着襁褓中的婴孩走进来，茉莉急切地从乳母那里将孩子接过来，垂首温柔地亲吻了婴儿光洁的额头。

我凑上去，发现小家伙好像笑了一下，她还没睁开眼睛呢，不过五官倒是长得更像布莱恩一些，刚出生就秀气得很，想来长大后的美丽也不会输给她的母亲了。

我就着茉莉的手看了小婴孩一会儿，问她道：“她叫什么名字？”

“玛姬。”茉莉轻轻拍着孩子，嘴角衔着笑，头也不抬地回答我，“布莱恩说，就叫她玛姬。”

“宝石一样珍贵的公主？”

“是的。”

我想，布莱恩一定很喜欢这个孩子。

“你最希望我赐给玛姬什么？”

“不用了，你赏赐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

我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你可想好了，这个时候不要，以后就不一定有了。”

“是的，真的不用。”

认真想了想，我迟疑了片刻，然后解下了腕上那颗戴了很多年的月华石递过去：“这个送给玛姬。”

茉莉抬起眼睫，顿时笑容从脸上消散开去，她定定盯着月华石，好半天才嗫嚅着说：“这是父皇给你的……”

“别的孩子都有父皇亲赐的东西，玛姬虽然出生得晚，但也不可以没有。”我把月华石放进玛姬的手心里，她小手一缩，突然紧紧把它攥住了，在那一刻，面对着全新的小生命，我不禁开心地笑起来，“玛姬是宝石一样珍贵而美丽的公主，天之月的光辉照耀多久，真神赐予她的福泽就能绵延多久！”

茉莉久久凝望着我的脸庞，泪水猛地从眼眶里溢了出来……平生第一次，我看到她以郑重的姿势跪倒在了我的跟前！

“茉莉！”

我心为之一震，惶然后退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