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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行书》第五章 坎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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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得茂密浓翠的槐树筛出星子般的光点,投在白色建筑物东侧的屋顶坡面上,杜鹃鸟在绿树上唱着歌。没有风,白堡的正门如常地虚掩着。忽的,不知什么时候,那被树影盖住的东面底楼的通道似有了什么动静,好像是两个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地,便看得清来人了。

走在前面的是汤凛,后边跟着方才的那个侍从。一路无话,一对鹿皮鞋和一双侍卫制式的薄靴踏在水青色的石板路上,发出频率相同高低却不一的“哒哒”声来。步至东面的一间侧门前,汤凛也未停下他的步子,而是径直拉开门扉,入了内堂。

“小少爷!您可回来了,德叔先才正找您呢!”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正拿着鸡毛掸子掸灰尘的顾婶止住了手头的工作,回过身来,笑逐颜开道,“他这会儿该是在二楼的茶房里,我去招呼他下来,您等等……”

“不用了。”汤凛望着作势欲要上楼去的顾婶,硬生生地推拒道:“我过段时间自己再去找他。”边说着,他一边直接向大堂一角的机械房走去。

“哦……”顾婶还有的话一时尽被哽在喉里。

大约过去了半个时辰,外边的太阳不再那么透亮了,开始显出一缕缕红光来。德叔点好了茶房新换的这批茶叶,算明了账目,长舒一口气,走下楼来。这时候顾婶已经忙完了今日的打扫工作,正怵在一堵墙柱子旁,两眼无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又在发呆了!”德叔的这一声惊喝将她从白日梦中弄醒了回来,她打了一个激灵,慌张地拾起放在脚旁的掸子,犹疑而惊惶地望了望四周,最后将闪烁又躲闪的眼神落在了正站在对面楼梯上的德叔身上。

她赔以自贱的笑容,德叔看着她这副蠢模样,心底的那股子恶心感更深了。那张憔悴枯槁的脸上满是惶恐的讨好意味,瞧得他直膈应。接着,他不耐烦地问道:“小少爷还没回来?”

“不不不,”顾婶急忙否认道:“小少爷已经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该……该是半个时辰前的样子……”

“那你为什么不早来告诉我!”德叔厉声道,面色渗出明显的怒意来。

顾婶被吓得哆嗦起来,也不敢为自己辩解一句。德叔见她这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可怜相,却已是习以为常,没有理会,只径直走向机械房,他知道,既然回来了,这会儿,小少爷必定是正呆在那里,折腾鼓捣他的那些枪械火器去了。

机械房的门闭合着,德叔被堵在了门外,从房里面传来有一阵没一阵的“砰砰呲呲”声,那是机械物材之间摩擦碰撞所发出来的声音。他在门口站定了,未推门而入,只是不作声的标标准准立在那里,目光慈爱柔和,似是透过了门板,投在了门里边的少年身上。

此刻,正在横斩一块合金板的汤凛扫了一眼机械房的门,却未多作停留,依旧不疾不徐地进行着手里的事。切刀落下,最后一块半寸宽的合金板成型了,它被安装到一条枪的把柄处,成为了最后一块构件。拉枪栓,上膛,扣动扳机,汤凛拿着今日的制成品,向着随意处放了个空枪,火枪爆发出一道漂亮的“咔”声。

听到这响促的一声,门外的德叔就知道小少爷多半是事成了,起了淡褶子的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神色来。果不其然,一会儿后,自里面传来汤凛的声音:“德叔,您进来吧。”

德叔得了这话,这才推开房门,汤凛正站在中央工作台前,右侧向着他,打量着台上一把泛着青灰色哑光的新制长型枪。德叔走到了他旁侧,他也没有转头去看,只是问道:“您找我有什么事?”

“家主和夫人从西渚岭来信了。”

汤凛没有说话,德叔瞅了瞅他的脸色,只好一个人继续说下去。

“两位说希望您也能去一趟姜地江陵郡,他们会在那里等您。“

“什么时候启程?”

“信上交代是越快越好。”

汤凛看了一眼堆积在工作台旁的未处理的材料,停顿了片刻,道:“那就十六吧。”

德叔应了他的意,继而识趣地出去了,只是心里却犯起难来。小少爷既然说十六,那就是十六了,早一天也是不可能。可这年中二十八日,今日可是头天,要是捱到十六才动身,可不知那两位那边该怎么交代了。

这厢正愁着眉毛,却看那方,梅老头也是一张苦巴巴的脸。

他实在是拿姜婳这小东西没办法。看这别的学生,就算也是不愿听这《道德义》,至少也装了装样子,他也顶多只有那对牛弹琴似的无奈感,可姜婳简直就是一堵墙,非但听不进去,而且还给你反弹了回来。譬如说她现在就正在一脸灿烂地冲着他笑,那笑比春光还要明媚,分分钟让他怀疑自己就是个迂腐的老顽固。

“业由己造,不从他生;非善非恶,为是无记;善因感善果,恶因感恶果……“就算没有人捧场,梅老头也倔强地坚持着自己的独角戏,旁征博引,声调高昂,视图将自己的这道德修养课上得派头十足,说道最后的流转门和还灭门时,他的嗓子早已哑了,台下的学生多半也早已睡着了。这个时候,姜婳就比他们要让人安慰许多了——至少她还醒着,虽然那嘴角假意含藏的笑看起来还是那么欠揍。

梅致知甚至从姜婳那看似天真无邪的脸蛋上感受到了一种正看戏般的戏谑之色。他知道她一贯看不过这尽说些大道理的训诫书,也知道坎修院这些个青春大好的少年也对这些说教提不起精神,可这是学院命令下来的,而且是由最高级的红戳文令的名义下达的,谁也逆不得。

试问有哪一个少年郎不想要上战场下山野,痛痛快快来上几场,尽施其能,酣畅淋漓?唯有实打实的战斗最般配少年人的锐利意气,可梅先生这小院里的学生偏偏要被生生地桎梏在一方授课房内,听这些超悟般的说理。高高在上的大道大德,于少不经事的他们来说,触不及摸不着,学起来着实难受。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提这止戈学院对于学生的学习年时的规定。就一般来说约是过了个四五年,个人便自请出师,接受检验后,校长会亲自为过验者佩戴专属术师徽章,自此,他便作为一个独立的术师个体,存在于世了。当然,这么多年来,其中也不乏资质卓绝者,而至于他们的成长速度,那就是可望不可即的云间故事了。

就像三十二年前那场泊台水道桥战役,那个以一夫之力死守泊台两日一夜的英雄,顾宗南,也是止戈学院出身的术师,据传他当时只用了七个月就被授予了术师徽章,更神地,还说他离开学院的时候,还是个连变声期都没过的尖嗓子的男娃娃。

话题便不扯远了,回到这关于学习年时的说法上来。可想而知,这黄金的四五年,多么的珍贵,与同龄人一起,上刀山,下火海,干尽快意事。可姜婳所在的坎修院,每一届的学生前两年尽都只得待在那几本破书上,衣袖都不沾带半点尘土,每每看到出外的别院学生,卷挟着通身的土腥味和战伐气归来,就羡慕得眼热。

当然,不寻常之事,自有其不寻常之理。即便是落后两年光景,坎修院的学生也比同年入学的同期生道路好走。生来的天赋异禀,让他们得以在速度,官感,力量等层面全方位地碾压同期段的他修者。同样的,借着上天的偏爱,坎修者的成长速度也是迅速之极,抛去两年听文说义的日子,只需要余下的两三年时光,他们就可以达到一般学生得花费四五年功夫才可及的水平。

听起来更像是造物主编写世界这个程序时的一个漏洞。

太夸张了,太过分了。

所谓坎修就是这么一个类似规则之外的存在。向水借力,只要是有水的存在,坎修术师就能从水中汲取能量,转化为符咒和术法的力量。在这个转化过程中,水分一点点被消耗殆尽,承载水体的东西,也一点点被抽干。

或许是由于水与生俱来的容蕴特性吧,坎修术师天生便具备对于周遭环境的高度亲和与敏锐。即便是姜婳和那班入门都算不上的毛头小子,也可以从江河湖海中感知到水体蕴含的力的核心,这种感觉是切心般深刻的,却又自然地如同只是家常事,与他修学生必得使足精神力的境况区分开来。

到后面,他们就可以自水合物中抽取力,更有甚者,空气中的稀薄水分也能被他们获取,当然,可以究极这般层次的,也就只有那些个大能了。

如此强势的力量,遭遇如此恶世,本该是人族之幸,可自古而来,坎修术师就不怎么受人待见。比及力量这个代名词,坎修术师被打上的诸如“不祥”,”恐怖“,“邪恶”之类的标签则要响亮得多。术师,本应只是借力化力,到底还是以符咒术为根本的战职。而坎修,则为他们打开了一扇诱惑的大门。所谓“术”不再是他们杀人的唯一法子,毕竟世间生灵百万,无一不是以水为基——他们全然可以赤条条地直接将敌对的生物抽成干尸。

以水为载体的物质被遗留在了尸体里,只有水被榨干。死者全身干枯,眼球萎缩,死状奇惨,活像是被地狱来的厉鬼饮干了血,吃掉了灵魂。这是比异族还要不祥的力量,不似长枪一起,自带正义之风,而是透着沉沉的诡谲阴邪之气。

然这并不足以成为坎修术师人人憎恶的理由,就像姜青给姜婳说起这些事时有意无意间的评述:“人族从来擅长掌握不应该属于他们的力量,即便这力量在道德上是不容的,只要可以加深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自以为的统治,他们就会推崇它,荣耀它。“

真正将坎修术师钉在罪孽的耻辱柱上的,还得溯及古时的一件大事。

广平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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