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一年，大梅早到了上学的年龄。家里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事。大梅并不是特别想去上学，她大部分的时间都耗在了妹妹身上。只是看到其他小伙伴背着书包的样子，她有点好奇。那土黄色的帆布书包，上面绣了一颗红红的五角星，也许有好多年的历史了，可并不显得老旧，反而更加厚实和神气。它挂在小朋友的肩头，小朋友走路都是昂首挺胸的。大梅的眼神有时会追着他们跑好远。她后来虽然没有背上那书包，却也走进了学校，捧起了课本。

那一年的春节似乎来得特别早，天气格外寒冷，过了正月初十，天空飘起了雪花，刚开始还只是星星点点，到后来是铺天盖地，密密麻麻，雪花飘飘洒洒，到了正月十五的时候，雪停了，天地间一片洁白，大地藏起了一切污垢，院子、树木、麦苗、田埂、小路，白茫茫一片。

大梅永远记得那一天。记得那耀眼的白。早晨一开门，眼睛晃得睁不开，大梅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在房前屋后画满了小脚印，她特别喜欢踏雪时发出的咯吱声。等到妹妹也起来后，她开始在院子里堆雪人。妹妹兴奋地又跳又叫，还要帮忙，她就让妹妹去找胡萝卜、找红头绳。看到妹妹对着雪人“咯咯”的傻笑，大梅觉得一点也不冷了。她的小手冻得通红，她不停地跺着脚，搓着手，哈着气，雪人堆好了，妹妹还舍不得进屋，大梅就将她抱了进来。可妹妹一会儿又钻了出去。大梅只好紧紧地跟在她身后，等她滑倒了，大梅一把扶起她。

下午，天气更冷了，姐妹俩坐在堂屋里，围着脚炉，那条忠心耿耿地大黄狗蹲在旁边。父亲难得和她们聊起了天气，说到今年的收成，他还慈爱地摸摸妹妹的脑袋。大梅感觉父亲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不太真实。她不用提防父亲的突然袭击。大舅的到来让她度过了一个最温暖的下午。

大舅还穿着深蓝色的中山装，外面套了件灰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被大黄狗领了进屋。他手里拎了一块切羊肉，和往常一样，这就是他和父亲的下酒菜。大舅的酒量不错，可他从不醉酒。

他们俩喝酒时的话题真是天南海北，有的大梅听不明白，可她牢牢记住了一段话。大舅抿了一口酒，对着父亲道“这大梅也该上学了吧。”父亲“嗯”了一下，低头喝酒。“如今这年头，前村后店的，很少有小孩子不进学堂的”大舅顿了一下，接着说“你以前常提起自己小时候因为两块多钱辍了学，每次讲到就揪心。”

“那可不是，老师都到家里来了好几趟，大人就是不同意，可惜了我这苗子。”

“好歹你也上到五年级了。”大舅看了看父亲，“小妹现在能跑会跳的，等大梅上学，就到我家和燕子玩。”父亲说：“那倒不用了，村子里小孩子多，她跟着玩就是了。”他看了看大梅，又正色道“大梅的学肯定是要上的，我是吃够了没有墨水的苦。我本来就想着让她晚两年上学堂，到时小妹再早个一年，俩人顶多差一个年级，也好有个照应。”

大梅偷偷地瞄了一下父亲，他拿不准父亲是不是认真的。可她总觉着既然大舅提了头，这事情有了一半希望。那天大舅临走的时候，父亲还特地又提起上学这事，叫他尽管放心。大梅一个下午心里都乐开了花，她唯一担心的就是妹妹。

晚上，大梅将自己要上学的事情说给母亲听，母亲的兴奋不亚于她。她说“你爹总算办了一件人事。”

“那小妹怎么办呢？”母亲看到大梅的眼睛闪闪发亮，心中替她高兴，立马应道“你一进学校，我就将小妹放在大舅家，那边小孩多，又热闹。你只管上学的事，到了下半年开学时妈妈给你缝一个书包，小妹等个一年也就上了，到时你领着她就成。你老子应了的事总不好反悔。”

那一晚上大梅都没睡好觉。她的心已经飞到了学校。那宽敞的教室、明亮的窗户。干净的课桌，还有敬爱的老师、可爱的同学。漂亮的女老师扎着麻花辫，穿着格子衬衫，拖着花裙子，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嚓嚓地写着，不时回过头来看一眼同学们，脸上笑意盈盈，她还走过来摸摸大梅的脑袋……

父亲对于大梅上学的事情确实是热心的。他居然当起了大梅的启蒙老师。因为没打算上幼儿园，父亲就自己教大梅学拼音。“a、o、e，i、u、ü；ā、á、ǎ、à……”这些好听的音节从父亲的嘴巴里蹦出来，大梅一时走了神。她想人的嘴巴真是奇怪，就在昨天，她看着这张嘴巴还瑟瑟发抖，里面发出的声音裹着恐吓，挟着风暴；今天，现在，此刻，它也能发出动听、美好的声音。它没有喊上胳膊叫上腿，没有命令身体摆出怒目金刚的架势。他的父亲就是坐在那里，反复地将几个拼音颠来倒去，想尽办法使它们引起大梅的兴趣。

大梅为了让父亲高兴，卖力地学着，可这些家伙调皮的很，从她的耳朵里钻来钻去，不肯往心里去。父亲教了半个时辰，她愣是没记住，她本能地护着头，父亲的“毛栗子”一个都没有落到她头上。妹妹在旁边跑来跑去，一会儿凑个脑袋过来，一会儿蹲在父亲身边，她也跟着奶声奶气地学两声，父亲友好地拍拍她，她又溜到大梅的后面，两只手抱着她的肩膀，和她一起念着拼音。一个上午，从未有过，时间竟过得如此之快。屋上的积雪还没有全部化尽，冬天的严寒还显着余威，大梅的心里漾起了层层暖意。

春天还没正式开始，村子里的小朋友又三三两两地上学了。他们吹着口哨，踢着石子，小书包在背后上下飞舞。大梅期盼着秋天赶快来到，秋天来了，她就可以上一年级了。她现在得牢牢看着小妹，小妹好像特别喜欢和她捉迷藏，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家门前就有一条小河，二叔家后面的竹林也挨着一条小河。竹林东边是一排排草垛，一捆一捆的麦秸杆和稻草码得整整齐齐，小妹有时就藏在草垛之中。这里以前也是大梅常来的地方。

那时小妹还没出生，大梅难过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地溜到竹林里，轻巧地爬到草垛上，坐在上面，望着天空，脑中一片茫然，她想跑到妈妈干活的地方，可她不知妈妈在哪里？她无奈地呆坐着。一阵微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在摩挲着她小小的心灵。她觉得好孤单，渴望有一个小伙伴。有时她又跑到竹林西边。那里有一片小小的野树林，村民为了省点路，硬是踩出了一条七弯八绕的小路。小路的北出口，有一座小小的石桥，年久失修，随时可能塌了。可从来没有一个人害怕过，大家都着急过桥，对于桥本身并不在意，或许是桥下的水流太浅，没不了人。过了桥，就是通往小学的泥路，大梅和小妹都是踏着这条小路开始认识世界的。路的北面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青青的秧苗和麦苗交替变换着季节。